书摘月亮与六便士

一小时后他们挤上一辆马车回家去了,我悠闲地向俱乐部走去。我感到有点孤独,想到刚刚目睹的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心头掠过了几许羡慕。他们看起来彼此相亲相爱。他们讲了一些自家的小笑话,外人听来不知所云,他们自己却乐得不能自已。也许,从语言火花这个标准来评判,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这人枯燥无味,但是,他的智商和周遭人士相比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就是一本护照,不仅能取得相当的成功,更能保障家人幸福。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她爱丈夫。我想象得出,他们的生活幸福、诚实、体面,外界的危险灾祸干扰不了。而且,因为两个向上、可爱的孩子显然能继承他们的地位,发扬他们家族的优秀传统,他们的生活便意义重大。他们会不知不觉地变老,看着儿女长大成人,到了年龄就结婚成家。一个会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成为健康孩子的母亲;另一个是英俊的小伙子,很有男子气概,显然能成为一名军人。最后,这对夫妻过起富足得体的退休生活,子孙们对他们敬爱有加。他们一生幸福,有价值,活到一个大寿数,安然进入坟墓。

这无疑是无数夫妻平安一生的故事,是人世间生活的样本,具有一种家庭的温馨。它让你想到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河,穿过绿色的草原迂回前行,最后流进了浩瀚的大海。但是,大海是那么平静,那么寡语,那么超然,你倒会突然被莫名的不安扰乱。也许只是我本质里的一种怪癖作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也十分强烈。我感觉这样生活着,做大多数人中的一分子,一些东西失去了。我认清了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也看到了它秩序井然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狂躁,要求一条更宽阔的通衢。我似乎觉得这样安逸的快乐中有某种令人惊恐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过更加危险的生活。我已经准备好要踏上崎岖难行的岩石,驶入暗礁密布的浅滩,只要我的生活出现变化——无法预见的变化和骚动。


去巴黎的路上,我把我的使命从头捋了一遍,还是疑虑多多。现在我眼前没有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痛不欲生的样子,能更冷静地理清一下这件事了。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举止中出现的种种矛盾令我感到迷惑。她很不幸,可是为了激起我的同情,她竟然能够把她的不幸表演出来。她明显准备好了要大哭一场,因为她在身边放置了很多块手绢儿。我对她这种有备而为的行为深感佩服,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眼泪也并不那么感人了。我拿不准她渴望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害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我也怀疑情变之痛在她破碎的心里,是否掺杂了虚荣受损的折磨。这对我年轻的心灵来说是龌龊的,因此我感到恓惶。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有多矛盾,我不知道真诚中有多少是在摆姿态,高贵中有多少出自卑鄙,堕落中有多少是圣洁的。


我认为,有些人生来就未得其所。偶然事件把他们抛进了特定环境中,但是他们总是怀有一种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乡愁。他们在他们的出生地是陌生人,而他们孩提时代就熟悉的绿叶遮阴的小巷或者玩耍过的熙熙攘攘的街道,也不过是人生旅途的一站。他们与自己的亲朋生活一辈子都形同陌路,在他们唯一熟悉的场景中落落寡合。也许就是这种陌生感,让人远走他乡,漂流四方,寻找某些永恒的东西,让他们可以牢牢地依附在上面。也许某种根深蒂固的返祖诉求督促这种彷徨者回到他祖先在历史的懵懂混沌时代离开的故土。有时,一个人偶然来到一个地方,会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属于这里。这里就是他苦苦寻求的故乡,他愿意在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环境里安居下来,仿佛这些环境是他们生来就相识的。他最后会在这里寻找到宁静。


我拿不准亚伯拉罕是否真的把生活糟蹋了。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情,在你喜欢的环境里生活,自己宁静致远,就是把生活糟蹋了吗?做一个闻名遐迩的外科医生,一年一万镑收入,娶一个漂亮妻子,这就是成功吗?我看这取决于你对生活赋予什么意义,取决于你对社会承担什么责任、对个人有什么要求。但是,我还是三缄其口,因为我是谁,哪敢和一位爵士争辩呢?


大多数女子都把这种反应当做爱情了。这是一种对任何人都可能产生的被动感情,正像藤蔓可以攀附在随便哪株树上一样。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会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但是说到底,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它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拥有家资的骄傲,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对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泽泽得意而已;女人们秉性善良,喜爱虚荣,因此便以为这种情感极富于精神价值。但是在冲动的热情面前,这种情感是毫无防卫能力的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搞恋爱。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满足,我就准备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会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碍地全心投入到我的工作中去。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伴侣这些要求非常讨厌。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望,不把你完全控制在手里就不甘心。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上。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发觉勃朗什一点一点地施展起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戏来。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住,捆住我的手脚。她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她对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关心,唯一想的就是叫我依附于她。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不来打扰我。